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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科学报》刊发我校人文学院杨小明教授署名文章《“五四”之前,将西学纳入中学范式为何不成功?》

发布时间:2020-04-10发布部门:人文学院

编者按:4月6日《社会科学报》第1700期刊发我校人文学院杨小明教授署名文章《“五四”之前,将西学纳入中学范式为何不成功?》。现将全文转载如下:

明末利玛窦入华,开启四百年中西之争。在从明末徐光启“会通中西,以求超胜”到清末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过程中,清中期安清翘“中学为主,西学为参”代表着一个重要转折。国家社科基金优秀项目“安清翘科学思想脉络与源流研究”(批准号为14BZX031)指出,安清翘致力于复兴传统学术却最终归于失败,这折射出“五四”之前将西学纳入中学范式的努力只能无果而终。

安清翘中西观的源流何在

安清翘是清中期重要的思想家和科学家,但长期被埋没。我们发掘出其许多闪光的科学思想和科学成就,诸如在朱熹理学基础上创新的“矩”哲学以及“絜矩”卓有成就的科学探索,特别是独立于牛顿之外对岁差成因的正确认知,关于中国古代宇宙模式——日月五星左、右旋之争的会通,以及继朱载堉、江永之后通过等比数列实现了中国律学的近代化。无论是哲学思想还是科学成就,安清翘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可圈可点的标杆人物!加之安清翘处处以“数无中西,惟其是尔”“取是不存中西之见”为标榜,以至张之洞也发出“兼用中西法”的赞叹,使人对其首次大胆反“西学中源”的“壮举”不能不心生敬意,甚至想当然地认为安清翘之所以反“西学中源”必是基于对西学的客观认知和由衷赞许。

但经深入研究,我们却发现事实正好相反。原来,安清翘反对的是对西学的推崇及对中学的贬低,他力图将西学纳入中学轨道,以实现“会通超胜”。安清翘认为,西法不出中法框架,更没有中法完善,并且又是互不相干地发展起来的,如此再讲“西学中源”不仅没有根据,而且毫无意义。因此,安清翘反“西学中源”,不是对西学长处客观公允的认知,而是比“西学中源”更趋保守和传统,因为他连西学的优势也否定了。

既然如此,安清翘独特的中西观源流何在呢?安清翘《推步惟是》说得明白:“明季当数学废弛之际,西洋乘其虚而入。尔时守古法者拘于成见,不能变通以兼收西法之长;而讲西法者又为西人所惑,每执新说以诋諆古人。……其时知数者首属徐文定,然文定亦几为西人所惑矣。所谓‘镕西方之巧算,入大统之型模’者,亦徒有其说耳!”原来根子出在徐光启身上,是徐光启对中学的无知和贬低,激发起安清翘对中学的维护和坚守。安清翘认为,徐光启“会通超胜”理想不能实现的根本原因在于“几为西人所惑”,贬损甚至抛弃古法。没有“中”,如何“中西会通”?因此,安清翘对徐光启会通之路势必半途而废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安清翘不满“西学中源”,也在于其中隐含着西学较中学优越这一前提。安清翘对中学的执着使他对梅文鼎等人更加排斥,从而坠入另一种“西学中源说”,这也限制了他“会通中西”的成就和结局——与徐光启恰相反,没有了“西”,又何从“中西会通”?!

理清安清翘中西观的学术脉络

找到问题突破口,再回头看安清翘中西观的学术史脉络,就立马清晰了。既然致力于回归中学,安清翘势必从中学传统中寻找思想和方法的立论根基,于是中国传统的“九九”“比例”到他手里竟然不亚于《周易》象数,并能微言大义地阐发出“矩”哲学;同理,从《考工记》到《周髀算经》的《矩制考》,都成为“矩”哲学的思想养分;最终在改造朱熹理学基础上,安清翘创造出独特的“矩”哲学,并从“矩”到“絜矩”,完成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与创新。  

中学传统赋予安清翘自信和创造力的最明显例子,不外是“天自为天,岁自为岁”对岁差成因科学认知的影响,以及以“九九”“连比例”破解朱载堉十二平均律的精髓。岁差是中西天文学史上至关重要的概念。梅文鼎对中国传统左旋说加以改造,认为日月五星随“天”西行(左旋)不是沿赤道面而是黄道面,这就解释了先前左旋说无法说明的何以日月星辰除东西向的视运动之外还存在着南北向的视运动。同时,他将恒星也纳入日月五星左旋体系,从而将岁差与天旋这一中国古代宇宙模式有机联系起来。不满梅文鼎关于岁差乃恒星东移的西方理论,安清翘回归“天自为天,岁自为岁”的中学传统,将梅文鼎“两极两动”宇宙模式改造成“一极一动”,即黄极斜交绕赤极公转的同时本身也在绕黄极自转,得出与今天完全相同的岁差解释,其结果便是黄道相对于赤道的东移。梅文鼎和安清翘尽管同持左旋说,但前提却是对西学完全相反的看法。

十二平均律是中国对世界的又一项伟大贡献,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发明”。明代朱载堉首创十二平均律,比巴赫早一个多世纪。但朱载堉是怎样跳出传统三分损益律的窠臼进而发现等比生律规律,成为一个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受到江永特别是安清翘的启发,我们发现,第一,朱载堉关于生律比例关系的发现,很可能受到中国传统勾股理论框架下的方圆相函图的启迪。这是江永的贡献。第二,朱载堉从三项等比数列求中项即开平方到四项等比数列求中间两项即开立方的革命性突破,当是从等差数列对应变换而来。这是安清翘的贡献。从中国传统“九九”“比例”出发,安清翘领悟到十二平均律精髓,恰如其《乐律心得》开篇明言:“乐律之学,数学也。数学以连比例为第一义,十二律之相生即连比例之理也。明连比例之理,于乐律之要尽之矣!”从而,安清翘成为继江永之后朱载堉的旷世“知音”。 

回归中学传统,安清翘提出独树一帜的“矩”学,并以“絜矩”为方法论准则指导其天文、数学和律学等科学研究,知行合一,理实交融,祭起“中学为主,西学为参”的中西观。

安清翘的“会通”存在局限

“西学中源”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异常特殊的文化现象。明末清初,面对异质的西方文明特别是其科学(如历算等)的强力冲击,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文化心理反抗。本是单纯的中西之争,又逢明清嬗代而切入的“华夷之辨”,使“西学中源”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心理诉求。  

针对梅文鼎力证“西学中源”的四大“证据”,安清翘逐条辩驳之后,又补充两道“大杀器”:即便“西学中源”,由中国上古传入西土的历算之学也是粗疏的,之后中西独自发展数千年,如此再说“西学中源”还有意义吗?即便“西学中源”,何以最重要的正朔、置闰没有传入西方,相反不那么重要者却传入西方呢?  

尽管安清翘对“西学中源”的质疑是有力的,但起因却是不满其中所蕴涵的西学优于中学的自卑情结。为此,安清翘列举诸如正朔、岁差、两天枢星等中西相反的实例,说明虽中西各有所长,但西法不如中法也很明显,特别是在黄道有极、黄道子午、最卑行度、地半径差、五星纬度五大方面。然后,安清翘得出“结论”:“西法异于中法者,既不若中法之善,而西法之善者又不出中法之外。”“凡西法总不出古法之外也!”既然西法并不比中法强,更不出中法之外,再提“西学中源”还有意义吗?原来,这才是安清翘竭力反对“西学中源”的初衷所在。如此就势必坠入新的“西学中源”窠臼。比如,安清翘就认为,西方地圆甚至地动说与我国古代“地有四游”暗合,西方四季成因即《汉书》“日去极远近”旧说,等等。特别是,安清翘《书〈几何原本〉后》直接流露出“西学中源”倾向:“伏羲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此数学之所自始也,愚夫愚妇与知与能。后世儒者视为浅近,遂于数学茫然不解。西洋人以此行教,徐文定辈遂视为神奇,不知儿童所习之小九九乃伏羲之真也!所以民咸用之谓之神也!”

弘扬中学传统,成为安清翘反“西学中源”的动力,也化为他“中法为主,参以西法”的中西观。但这种排斥西学的“会通”必然是跛脚和无果的。譬如,由于对西方“多重天”说的排斥,安清翘的左旋宇宙模式不仅较王锡阐和黄百家的右旋说倒退,而且不如梅文鼎的左旋说。杨振宁对“西学中源说”有过尖锐的批评:“就是蒙骗自己,而这一蒙骗就是两百多年!”“使中国的学者在清朝三百年间没有真正吸取西方人的科技。”这个批评对直接排斥西学的安清翘反“西学中源说”更加一针见血。  

以安清翘为典型案例,或许可以有助于升华我们对明末迄今四百多年间中西观以及儒学与科学关系的反思:“五四”之前将西学纳入中学范式为什么不成功?西方科学在中国的传播为什么“五四”之后才成功?今天中国基础科学如何走到世界前列?

(文章原载于2020年社会科学报第1700期第5版)

视频: 摄影: 撰写:杨小明 信息员:符晓兰 编辑:高坤